上世纪70年代,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时,独龙江畔的一个13岁少女,直直地躺在地上,文下了将终生伴随她的文面。董春莲是现存最年轻的独龙族文面女,她的身世让我们窥见了独龙族女人的内心世界。
几次三番踏入怒江贡山,尤其是两次独龙江之行,给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些独龙族文面女。在一座木屋前,在简易吊桥上,在丛林小径里,随时都会撞见她们。在光线昏暗的时候,她们悄无声息地出现,会吓人一跳。
我没想到的是,在现代大城市里也有独龙族文面女。那天前去昆明滇池畔的云南民族村,远远看见她在门口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她戴了一只蓝花色的大口罩,但不是,那就是她的文面。她就是独龙族最年轻的文面女董春莲。
董春莲比我预想的年轻得多,今年刚55岁,看上去也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她文面,竟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在举国闹得不可开交的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时,远在中国西南、云南西北角独龙江畔的一个13岁少女,直直地躺在地上,文下了将终生伴随她的文面。
董春莲纯善开朗,像许多少数民族妇女一样。虽然她的汉话表达有些困难,但在民族村独龙村寨其他年轻人的帮助下,我还是能明白她讲的内容。
董春莲生长在独龙江上游的董格小队,她的汉族姓氏“董”,就来自他们村寨的地名。独龙江的交通十分不便,几乎与世隔绝,但她爸爸以前到过贡山县城,给头人当奴隶,背东西。
独龙族妇女在20世纪50年代前普遍有着文面的习俗。一般女孩子一进入成年期,到了十二三岁就开始文面,而且各地文面的方法都差不多:先将脸洗干净,直躺在地上,由一个有经验的女长者,用细竹签蘸上锅烟子调成的“墨水”,在脸上画出图案,待墨迹干后,再用削尖的竹签,按画出的图案,用木棍敲打进脸上皮肤表层,每刺完一条线就将血水拭去。如此由上而下将脸上的图案刺戳完毕,紧接着用锅烟子水或药草(龙胆草,可起到消炎作用)捣和成的汁,反复在脸上揉擦,直到汁液渗透皮肤底层。锅烟子和药草的汁液要事先在碗里泡三天三夜。大约一两个星期后,伤口愈合,创口脱痂,所文的部位呈青蓝色图案,再也抹洗不掉,终生伴随这些女人。
董春莲文面那年是13岁。她自己当然不愿意文面,但她妈妈一定要她文。她爸爸在她才出了两颗牙齿的时候就不在了,所以妈妈的话就一定得听。妈妈说以前北边西藏察瓦龙的藏族土司,还有傈僳族头人,经常来抢独龙族女人,看见漂亮的就用绳子拴起来一串串地拉走,连结了婚的也不放过。中意的就做他们的妻子,不中意的就当奴隶干活。那是很苦很惨的。而文了面的女人他们一般是不碰的,所以独龙族妇女认为文面有避邪的功用,妈妈因此执意要董春莲文面,虽然那已经是 1970年,早已没有了藏族、傈僳族来抢独龙族女人的事。
给董春莲文面的是她一个大姨婆,她是有名的文面师傅,经常有人请她去文面。她的手艺好。手艺不好的文出来就不好看了,所以一定要请好的师傅。要用苞谷酒给师傅喝,送一点吃的,还要杀一只鸡。只有女人能做文面。现在会文面的人都去世了。
文面是很痛苦的。从早上七八点钟要文到下午五六点钟才能完,文的时候很疼,后来就肿,肿得眼睛睁不开、嘴巴张不开,一个多星期都无法吃饭,由妈妈用棉签一样的东西蘸点水喂,要两个多星期才好。她当时哭得很厉害,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连妈妈都后悔了。董春莲说:“我要有女儿的话,就不会给她文面。当时我只有13岁,还不太懂事,只能听妈妈的。”
现在,那锥心的疼痛早已成为记忆。但董春莲像记得那疼痛一样记得每处文面的名称―鼻梁上叫“申那木过”,眉心叫“木过”,双眼下叫“独干”,嘴角叫“独一”,上唇上叫“达噶玛拉”,下唇下叫“木噶于夏”,颧骨上叫“巴堵木高”。
据一些人类学家的研究,在较为原始的社会里,某些氏族或部落常常将文面刺青看作是美的象征和区分不同氏族的标志。如果说是美的象征,那只有深入到其民族心理深处,才能理解这一比较特殊的审美方式。如果说那是氏族的标志,那为什么男人不文呢?女人文就为了表示其从属性?
我比较倾向于当地独龙族自己的说法:她们是为逃避藏族土司强掳为奴的威胁才文面的。独龙江流域曾长期处于北边强势的藏族的统治之下,历史上藏族的确不时南下抢掠独龙族。从文面习俗的地理分布情况,也可旁证这一说法的真实性。由于地区和习惯的不同,独龙族文面的图案、文型有着比较明显的差异。如独龙江上游邻近藏族地区,面部鼻梁、两颧,以及上下唇周围都刺有青文,而下游一带,只鼻尖刺一圈,下唇刺上几路,有的地方则只在腭部刺上花点,并不满脸都刺。这样的文面图文,可能是由距抢掠者的远近而形成的。
如果说独龙族文面是为了防备和避免抢掠,那它的消失就无可挽回。
据我一位有心的朋友反复调查,6000多人口的独龙族里,尚存在世的文面女61人,约占1%的比例。这是大约10年前的数据。我这位远在北方大连的朋友历尽艰辛为她们作了完整的影像记录。随着时代的不同和社会的演进,大约在三四十年前,独龙族妇女已不再文面。最年轻的独龙族文面女就是我眼前的这位生于 1957年的董春莲。在董春莲之后,就再没有文面的独龙女了。这些仅存的文面女将会越来越少,最终随着她们的肉体归于尘土而消失殆尽。
在我看来,独龙族董春莲的生活已经跨入了现代,只有她的文面还带着过去传统的痕迹。那是独龙族妇女最后的印记之一。其实,那也是必然会消失的一种文化印记。
但董春莲说,独龙族妇女还有一样文化印记,那就是独龙毯的编织技艺。独龙族女子从小就会织布,不会织布就不算女人,还会唱歌,唱情歌,由爸爸妈妈教,十三四岁就会。她们织出的独龙毯,工艺传统,色彩艳丽,独龙族男女都喜爱将之披在身上。
董春莲自己就是独龙毯手工编织技艺的知名传承人。她2000年曾赴台湾参加“56个民族博览会”进行文化交流,还在北京野三坡等省内外地区作过民间工艺展示活动。2007年,她应聘到云南民族村独龙村寨进行独龙族文化展示及独龙毯编织技艺的传授工作。她说她已经习惯了,但从她的语气和眼神里,我还是看出她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和向往。
如今董春莲的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生子,也是没有一个女儿。这对独龙族董春莲来说成了不小的负担,因为独龙族的传统婚姻几乎等同于交易。董春莲在给大儿子、二儿子娶亲的时候,就牵去一头大独龙牛,还宰杀了一头,另外还要杀猪杀鸡,还要买茶叶、奶粉、白糖,以及一个独龙家庭必备的三角架、铁锅等。独龙牛是独龙族最重要的资产,现价在万元以上。只是到小儿子娶亲,才只花了数千元的彩礼钱,不再有独龙牛。好在娶到的三个儿媳人都很好,对董春莲也很好,但她还是遗憾自己没有女儿。我猜那不是因为她们可以摆脱文面的痛苦,而是因为,只要将她们养大,就能为家庭带来相当丰厚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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