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一聊古龙。
诗人、作家这类人,经常是捉对儿出现的。出了一个牛人,上天就总会降生另一个牛人和你齐名、配对,唯恐你孤独。
比如我经常读唐诗,唐代的大诗人们就是一对对往外冒的,有李就有杜,有王就有孟,有沈就有宋,有高就有岑,有元就有白,就郊就有岛,有钱就有刘,有皮就有陆。
就好像武侠的江湖里,有金庸,就有古龙。
经常被人问:金庸和古龙,你觉得谁更好?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因为他俩真的差别好大,不论是长相,性格,爱好,还是经历,财产,寿数……
不过,说难也不难。在我看来,金庸和古龙的差别,其实就是三个词而已。
金庸写人间,古龙写天涯
金庸和古龙,都各自发出过对人生和命运的终极之问。
金庸问的是:“我是谁?”古龙问的是“天涯远不远?”
前一问,是充裕、富足后的哲思,问的是人生的意义;后一问,是孤独、漂泊中的追寻,问的是人生的归宿。
金庸的侠是人间的侠,就像你和我这些凡俗之人,永远被人情世故包裹着,父母师长亲友君臣,江湖庙堂家族草莽,各种关系,侠客们都要一一面对。
他们基本上来历分明——书香世家陈家洛,屌丝孤儿小杨过,又高又富段公子,土鳖翻身郭大侠。最来历不明的韦小宝,你也至少知道他娘是谁。
你知道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口音,他们的初恋。他们被金庸抛入江湖,就像你从校园踏入社会,万千巨浪,无数暗涌,他们遇到的每一点希望,每一个陷阱,每一步成长,你都感同身受。
古龙的侠不一样。他的侠是天涯的侠。
古龙不是不能写人间,但是能驾驭的范围窄,就像一个歌手音域有限。一写到小人物,就只好请出小酒馆老板张老实;一写到王公巨贾的生活,想来想去,也只有波斯地毯、小牛腰肉、美女脱光了往怀里钻。他写不出他们吃什么饭、送什么礼、聊什么天。
于是,古龙独辟蹊径,决然离开人间,把他的侠客发配去天涯。
他的侠客没有来历,宛如孤星,仿佛自天地肇始、江湖开辟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冷冷地在那里。
他们永远在赶路,却不知道要去何方。你不知道他们的故乡,不知道他们的初恋。你能看到他们此刻身边的女人,却不知道他们曾经爱过谁。郭靖遇到黄蓉,我们知道他多半会想起华筝;胡斐遇到苗若兰,我们知道他多半会想起程灵素。但陆小凤碰到一个姑娘呢?鬼才知道他会想起谁。
古龙的侠客,从不处理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们的人生只有两件事:生存和死亡。他们生活的场景只有三种:床、酒馆、山顶(或者是房顶)——在床上纵情,在酒馆里社交,在山顶上决战。他们面对的人也只有三种:朋友、敌人、路人。或许你要问:还有女人呢?回答是:女人用过后基本属于路人那一类。
金庸写太阳,古龙写明月
这是两人的第二点不同。
金庸的侠客,常常是太阳般的武士。他们生时颂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们死前唱的是“焚我残躯、熊熊圣火”;他们最伟大的战斗,华山、襄阳城、光明顶、雁门关,都发生在白天;他们最强大的团体明教,崇拜的是炽热的火焰;他们最强的武者姓东方,最好的武功名葵花,一切都指向太阳。
古龙的侠客,则属于月夜。
楚留香是属于月夜的——“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
傅红雪是属于月夜的——“明月在哪里?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每一个侠客都带着浓浓的夜的气质。在白天,他们是慵懒的、是潜伏的,只有到了夜晚才会出现。正如阿飞是月夜下的狼,西门吹雪是月夜下的冰,陆小凤是月夜下的精灵,李寻欢是月夜下的神。
所以,古龙最伟大的战斗常常发生在晚上。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那一战,是晚上——“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那一战,也是晚上——“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古龙的英雄,从不爱在白天决定自己的命运。
金庸写剑,古龙写刀
这是他们的第三个不同。
剑是白刃中的君王,高贵,优雅,平衡。金庸的江湖是属于剑的,十四部书里,刀真正唱了主角的只有三部:《飞狐外传》、《雪山飞狐》、《鸳鸯刀》,其余几乎全是剑的天下。
如果没有雪山飞狐,没有胡家刀法,真不知道金庸对剑要偏心眼到什么程度。
与剑不同,刀是兵器中的狂客,粗犷、暴力、直接。古龙的江湖,归根结底是属于刀客的江湖。
在古龙的潜意识里,常常觉得剑是虚伪、骄狂、自负的。他最爱写的一类角色,就是挂着名剑、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然后被人各种羞辱各种虐。古龙要用孤傲的刀,来颠覆这个矫情的世界。
他塑造了无数成名兵器,但最伟大的毫无疑问——是小李飞刀。他的侠客里,用刀的永远比用剑的迷人——用飞刀的李寻欢比用剑的阿飞有味道,同样用飞刀的叶开比用剑的路小佳有味道,用割鹿刀的萧十一郎比用剑的连城璧有味道,就连古龙悉心打造的剑神西门吹雪,我觉得也没有孤独的刀客傅红雪来得深刻、复杂、动人。
这就是金庸和古龙的区别。
金庸是,人间,太阳,剑。
古龙是,天涯,明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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