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医学院缺乏大体老师,于是把死刑犯的尸体拿来解剖?南北战争时为了瞻仰战死勇士的遗容,开启了防腐处理的先河?《纽约时报》畅销书作者玛莉.罗区,为了一探尸体在死前与死后的作用,前往南方大学医学中心解剖室、田纳西大学人类学研究中心、韦恩州立大学冲击研究所等,看尸体的各部位如何被“有效应用”。做为一位喜爱四处猎奇的“古怪”记者,罗区认为尸体不只是尸体,它能成就不朽的科学成就。
在十二世纪阿拉伯宏伟的市集中,如果你熟悉门路、现金充裕、也不在乎弄脏一只购物袋的话,你就有可能买到一种被称为“蜜渍人”(mellified man)的产品。“mellify”这个英文动词来自拉丁文“mel”,意指蜂蜜。蜜渍人的做法是将死人遗体浸渍在蜂蜜中,别称“人体木乃伊蜜饯”,但是这样的称呼容易误导大众,因为与当时其他的中东蜂蜜制品不同,这种蜜饯不会被送上餐桌当甜点。这种蜜饯只供局部使用,而且令人遗憾的是,属于口服用药。
蜜饯的制作过程繁复费时,不只贩售商大费周章,更值得注意的是蜜饯的成分:
在阿拉伯有七旬至八旬的老人愿意捐出遗体。原料不吃任何食物,只沐浴和食用蜂蜜。一个月后其排泄物全是蜂蜜(尿液和粪便皆为蜂蜜),接着是死亡的发生。他的同胞将其遗体置放在装满蜂蜜的石棺中,在那儿他将软化。石棺上注明浸泡初始年月,一百年后开封。一种治疗肢体断裂或损伤的蜜饯成形了。少量服用病痛立即全消。
以上秘方出现在《本草纲目》中,这是一本一五九七年由李时珍编纂的医用植物和动物纲要。李时珍谨慎地指出他无法确知人肉蜜饯故事的真实性。但这听来并没有让人松一口气,因为当李时珍没有特别质疑其真确性时,那就意味他相信这东西真的有效。因此以下药方确实出现在十六世纪的中国:人身上的头垢(“最好由胖子身上取得”)、膝盖污物、耳垢、臭汗、鼓膜(“烧成灰,泌尿困难时涂在阴茎上”)、“猪粪挤出的汁”,还有“驴尾巴基部的脏东西”。
尽管蜜渍人的确少见,但在十六、十七、十八世纪欧洲的化学着作中,就有乾制人体运用在医疗上的详细记载,而阿拉伯以外的地域则没听过有自愿的遗体捐赠者。最常被加工制成木乃伊的尸体,据说多是利比亚沙漠中因暴风沙灭顶的商队成员。“这种突发窒息的死亡,冷不防地攫住旅行者,那极端的恐惧确实将灵魂凝聚在身体各处。”《化学大全》(A Complet Body of Chymistry)的作者拉费夫(Nicholas Le Fèvre)如此写道。(猝死也降低尸体生前受到感染的机率。)其他人则声称木乃伊的制作原料来自死海沥青,传说是当时埃及人拿来当防腐剂的一种树脂。
不用说,利比亚一说的可能性极低。拉费夫提供了一帖以“年轻魁梧男人”的遗体(其他作者进一步指名须使用红发男子)自制木乃伊药丹的秘方。猝死这项要素,则可以利用窒息、绞刑或是刺刑达成。另一帖药方还提供乾燥、烟熏和调和人肉的方法(一到三粒的木乃伊锭混合毒蛇鲜肉和酒精),但是拉费夫并未提供如何取得或是何处取得原料的线索,遑论如何亲手扼杀或刺杀红发年轻人了。
木乃伊特效药是疗方比病痛本身还更难熬的代表。虽然它也用在瘫痪、晕眩等症状,但最为广泛的用途是在治疗挫伤和预防血液凝结:人们吞下腐烂的人尸,就只为了治疗淤血。伍顿亦引述十七世纪药剂师贝谢(Johann Becher)的评论,坚称这对“肠胃胀气多所助益”(假若他说木乃伊引起肠胃胀气,那我绝不怀疑),其他害处甚于疗效的人类原料药品还包括以长条人皮包扎小腿以预防抽筋;以“陈年液态胎盘”来“压制无来由怒发冲冠的病患”(这例子来自李时珍,下一例也是);以“清澈液状粪便”排除寄生虫(味道会驱使寄生虫自任何体穴爬出,消解恼人症状);以鲜血注射进入脸颊治疗溼疹(汤森写作当时盛行于法国);以胆结石治疗打嗝;以人类齿垢医治黄蜂叮咬;肚脐酊剂专治喉咙痛;女人的唾沫则可涂抹于发炎的眼睛上。(古代罗马人、犹太人和中国人全都热中于使用唾液,不过就我所知,自己的唾液不能用。疗方会说明所需的唾沫类型:女人唾液、新生男婴唾液,甚至皇家唾液,显然罗马君王为了造福群众,也会在公用痰盂中贡献。大部分的医生以点眼药器施予唾液,或是以酊剂开予处方,不过在李时珍的时代,当“恶魔侵扰引发恶梦”时,得在不幸受磨难的病人“脸上轻轻吐一口”。)
即使是在恶疾缠身的案例中,病人有时还是置医师处方于不顾会比较好过些。根据《本草纲目》记载,糖尿病患者应服用“从公厕取得的满满一杯尿”。(病人的抗拒可想而知,因此书中指导这种可憎的饮料应该“偷偷施予”。)另外一例来自药剂师兼皇家科学院(Royal Academy of Sciences)成员勒莫利(Nicholas Lemery),他写到人粪可治疗恶性炭疽和传染病,但他并未居功,反而在他的《化学之路》(A Course of Chymistry)中引述一位名为洪伯格(Homberg)的日耳曼人说法,后者于一七一○年的皇家学院演讲中解说自己如何“经过许多尝试和挫败后”,“从人类排泄物中”蒸馏出“令人惊叹的磷”;勒莫利在着作中收录了提炼方法(“取出一一三公克新鲜、中等黏度的人类排泄物……”)。洪伯格的粪便磷据传泛着亮光,如果可以亲眼证实,我愿意以上犬齿(可治疗疟疾、胸部脓疮和发疹性天花)作为交换。洪伯格也许是首位让粪便发光的人,但他不是率先开出处方的人。人粪作为医疗用途打从罗马哲学家蒲林尼(Pliny)时代就已存在。在《本草纲目》中,它不仅以液体、灰烬、汤汁的形式出现,用来治疗传染性热病及孩童生殖器溃烂等多种病症,而且还有“烧烤”的版本。这逻辑来自于:人粪基本上是面包和肉品的浓缩精华,因此“能充分发挥其优点”。伍顿如是说。
不是所有尸体类药材都由专业药剂师出售。古罗马时代竞技场的后台偶尔也充当鲜血贩卖处,刚被杀害的格斗士鲜血被认为具有治疗癫痫的功能,但是一定要在冷却前服用。在十八世纪的日耳曼和法国,刽子手搜集断头台下罪犯颈部汩汩冒出的鲜血,换来满口袋的收入;这时鲜血不只被拿来治疗癫痫,也被用在痛风和水肿上。和木乃伊万灵丹一样,人们相信鲜血的疗效必定来自刚从生气蓬勃状态死去的年轻人,而不是在恶疾中萎靡的病人;死刑犯恰好符合这样的条件。只是,当处方开始要求以婴儿鲜血或是处女鲜血沐浴时,医疗界丑态日益严重。痲疯这种疾病常成为焦点,其治疗药剂份量是以澡盆计算,而非用滴药器。当痲疯降临到埃及王子身上时,蒲尼林记载着:“人民之悲哀啊,为了医治王子,沐浴间的澡盆已经注满了鲜血。”
刽子手的存货通常还会包括人脂,作为治疗风溼病、关节痛的处方,还有听起来具诗意但应该颇为痛苦的四散四肢(falling-away limbs)。据说,除了尸体偷窃者会辛勤不懈地参与脂肪交易,十六世纪荷兰的随军医师也不遑多让。在抵抗西班牙的独立战争中,他们不畏荒凉,手持手术刀和水桶杀进对阵战后的沙场。为了和刽子手祭出的低廉价格一较高下(他们的产品多半包装得像在贩售牛脂一样),十七世纪的药剂师会附赠芳香草药和抒情的产品名称提高品味:写于十七世纪的《柯蒂克处方手册》(Cordic Dispensatory)中含有“美女奶油”和“可悲罪人的油脂”。长久以来药剂师不甚美味的处方都是以同样的方法促销:中世纪的药剂师以“全盛闺女”之名贩售经血,再以玫瑰花水点缀。汤森的书中包括了人脑酒精剂的秘方,这里面不只需要用到脑(“包括所有的薄膜、动脉、静脉和神经”),还须添加牡丹、黑樱桃、薰衣草和百合。
汤森指出许多人体药方的背后原理只是纯粹的联想罢了。黄疸脸色发黄了吗?试试灌下一杯尿。掉发吗?赶紧用头发特效蒸馏药按摩头皮。头脑不清醒吗?来一剂“头脑之灵”。从人骨提炼出来的骨髓和油脂可以治疗风溼,而人尿沉淀物据说可以治疗膀胱结石。
在一些案例中,不甚体面的人体疗法走的是歪打正着的医学真理。胆汁本身无法治疗听障,但是如果你的听力问题是因陈年耳垢堆积而起,那么酸性物质也许可以融解它们。人类脚趾甲不是真正的催吐剂,但是你可以想像吃下一剂后应该可以促成催吐的效果。同样地,“清澈液态粪便”不是毒菇的真正解药,但是如果目的是想将病患胃中的毒菇一次清空,没有别的药方比这更有效。
粪便令人反感的天性也说明了它为何成为“子宫脱出”的局部治剂:远自希波克拉底时代之前,医师就已将女性生殖系统视为独立实体,而非器官,它是拥有个别意志的神秘物体,常一时兴起“四处游荡”。如果生产后子宫移位脱落,常开的处方是将一抹恶臭物(通常是粪便)将其诱回原位。人类唾液中的活性成分无疑是天然抗生素;这就是为什么唾液可用来治疗狗咬伤、眼睛感染和“臭汗”,即使当时没有人瞭解抗生素的作用。
正因为诸如淤青、咳嗽、消化不良和肠胃胀气等轻微病痛一阵子过后会自然痊癒,不难理解这些药方的功效是如何得以口耳相传。对照实验(controlled trial)在当时并不存在;所有的处方证据皆来自轶事流言。我们让彼得森太太服用了一些尿,她的脓疮现在没事了!我和一百零四年来最畅销的医师参考手册《默克诊疗手册》(Merck Manual)的编辑博尔考(Robert Berkow)讨论,到底这些全无根据的怪异医疗出处何来。“只要想想拿一颗糖制安心药来止痛即可得到二五%到四十%的反应,”他说:“你就会明白这些处方为什么会被推。”他又补充,一直要到一九二○年,“生一般病的一般病人去看一般医生时,才得到比较理想的诊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