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医大校院纷传着解剖生理教研室标本室闹鬼的轶闻。说者有鼻有眼,听者有的毛骨悚然,有的嗤之以鼻。对此事感到最不可思议的莫过于标本室工作人员胡家燕,她为人忠厚,工作踏实,虽说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但胆子大,在工作中,成天穿梭在人体骨架、内脏标本之间,几年来,从未遇上异常可怖之事。然而,自从拆院并校时调进一架编号为第13号女性骷髅标本后,奇事就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
从13号骨架标本运来的当天,就出现了怪事。一个搬运工正在把那具骨架标本往室内搬时,在通道上碰上路过的吴道德副教授,吴看见搬运工斜抱着标本,就立即叫他们放下,责备他们不应如此粗蛮地搬运,授意要将标本立着垂直式轻抬轻放。吴教授走后,搬运工就叫过来一人,准备两人抬运。谁知,这时两个年富力强的汉子,却怎么也抬不起那具骨架。它像是落地生根一般,奈何它不得。
“真见鬼了,怎么就搬不动了?!”搬运工诧异、闹怒地叫着。胡家燕闻声走过来,估摸是搬运工从未从事过搬运过骷髅标本而产生了畏惧心理。就说:
“不就四、五十斤重,怎么会搬不动。有什么好怕嘛!来,小心抬进去。”
说着她亲自参加抬运。嗨,奇了!一下又轻松地抬起了。两个搬运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感到异常惊奇。事后他俩就说,这具骨格,定是个吞色的男性,姑娘来抬它就乐意了。这是校院内传开的最早鬼闻。其实那骷髅是女性的,可谁也不会去考证他。
学生听说骨架标本室出了鬼事,一些好奇的年轻人,就压抑不住好奇心。其中不乏对鬼魂有无、胆大胆小的争论。有人说谁胆大敢在标本室呆一晚,我出两百块钱。这一招真有人应了。一晚,挑战者从吴家燕处要了门锁匙,晚10时几个人把应战者送进标本室,然后其他人把门倒锁上走了。
应战者其实便不在乎二百元钱,他只想在同学面前赢得“英雄气概”的赞誉。他略扫视一下一排骷髅标本后,就在一张桌前坐下,借着明亮的日光灯看书。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慢慢流走,半夜时分,隐约从门外传来脚步声,那人疑神静听,不久又听得“咔嚓”一声。他眼盯着门,喊:
“谁?”
门慢慢开了条缝,一双托着黑乎乎东西的手伸了进来。他的寒毛一下竖起,惊慌地站了起来。
“就怕了?”随着说话声,走进两个人来,是同学。
“别作孽,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应战者责怪地说,但吊着的一颗心倒是放下了。
来者给他送来了一只大面包作夜宵,还有十多个纸做的博士帽,要求他晚上给每个骷髅戴上一顶。说了声“放心,我们再不来了,明天来查你作业”就走了 。
他吃了夜点,就遵嘱去给骷髅戴纸帽。一个个七突八凹的头颅,苍白如石灰的牙齿,一副副钉钯状的肋骨,还有轻碰一下发出“蟀蟀”声的手骨……看着看着,他有些心慌意乱了。
“嘻嘻”不知从何处传来窃笑声。他东张西望,好像每张露着白牙的骷髅,都在对他笑。他的手开始不自主地抖擞,但还是壮着胆,继续给剩余的几具骷髅戴纸帽。转到第13号骷髅标本前,正要伸手去套帽,只见骷髅下颌骨一张,发出“呀”的一声长叹,听来声音十分凄楚。他惊恐得倒退了两步。他揉了揉眼睛,定了会神,却又没见异变,自想也许是自己心虚所致。反正就这最后一具了,怎么也要完成它。他又走上前去,可帽子就是套不上头颅,套上了手放开就又自行掉落。“妈的!”他骂了声,并壮着胆说:“你算老几,一个女流之辈,我还奈何不了你……”,又去套又是落。他骂道:“再掉,我炸了你!”
话音刚落,突然灯光变得暗淡,只见那骷髅两个眼孔内出了喷出兰色幽光,那兰焰一直向他射下……
这下他吓坏了,拔脚就跑,,幸到门未再让同学反锁,连滚带爬逃回了宿舍。
第二天,标本室新的闹鬼故事再度传开。
这几天,家燕成了大忙人,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找她问闹鬼的事,她很客观地告诉打听者:抬标本时,是听搬运工抱怨说抬不动,可她去了就抬起了,谁知是咋回事?学生打睹,有这回事,次日也看到了12个骷髅戴了纸帽,13号没戴,但是不是风传的那样可怕,自己没亲眼看见。
说实在,家燕心里并不太相信这些传闻,也就不太介意此事。可是,她的叔叔吴道德副教授,却担心她因闹鬼传闻而影响工作情绪。这天吃晚饭时,他关心地问她:
“家燕,校院里怎么一下有哪么多怪诞的鬼怪传闻,你不会对管理标本室的工作有什么顾忌吧?!”
“叔叔,我倒不太信这些。”
“好!要信科学,对事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人云也云。”
“家燕还是挺能干的。”被家燕称作阿姨的吴夫人钟茹赞了一句,接着她又对家燕说:“你没顾虑我也放心了,过几天,我们学校要去人实习,你抽空把骨架标本去去灰尘。”
钟茹是公安专科学校的教师,近五十岁了,仍很敬业。她对人体解剖、头骨复形甚有专长,在学校主讲这门课。每年总有一两次要带学生来医大标本室实习。
“好的,我明天就办。”家燕满口应喏。
钟茹略一迟疑,想起了一事,说:“对了,家燕,迟两天不要紧。明天能早点回就早点回。买点海鲜回来。”
“来客?”家燕问。
“看你,自己生日都忘了。”钟茹说。
家燕对吴叔叔、钟阿姨的关怀很感激。她想自己是个孤儿,从小就由吴叔叔和他的妻子钟茹阿姨护养,他夫妇俩虽说不是亲爹亲妈,可也是她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了。真难为她多年来都记着自己的生日。
钟茹是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她与吴道德是医学院77届同学,毕业后结婚。当年,她对她的丈夫突然收养的这个孤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存疑惑:真如他所说孩子是一个不明籍贯急诊死亡的母亲留下的孤儿吗?真是因为苦命的孩子紧拉着他不放,产生怜悯心而收养她吗?真是考虑到自己年上三十又结婚两年未曾生育而想要一个小孩吗?所以,当初她对家燕的到来,既感到突然,但也不极力反对;对家燕的感情,既感到可怜和可爱,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所以,对家燕总是处于既不热也不冷的状态。不过,她处事很有分寸,即便两年后自己生了个男孩,还是给了家燕应有的关怀:逢年过节置新衣、买玩具也少不了她一份;照相时也总是一男一女拉在身边。当然,也不会忘掉她的生日。
家燕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月何日是真正的生日。记得十岁那年,有一天吴叔叔买回一只蛋糕,说是给家燕过生日。钟阿姨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吴叔叔说:“谁能知道呢,我们每人都有生日,她也该有。不知真日子,就随便定一日呗。”从那年起,这一天就作为家燕的生日。家燕不仅不知道真正的生日,就连自己是姓胡还是姓吴也不清楚。她朦胧地记得,从小住在一个小村里,开门见山,春天满山是红艳艳的映山红。大人都叫她“贵妮”,妈妈叫她“小燕子”。五岁那年,跟着妈妈坐汽车又坐火车,来到这个满眼都是高楼大厦的大地方。听妈说是来找爸爸。记不清为什么,妈妈一下被汽车撞死了。也忘了当时怎么就跟牢了这位吴叔叔,并来到他家。家燕虽感到吴叔叔对自己似有多一分的关心,但她对两位长辈都感到十分满足了。
家燕从小就很懂事,会照看钟姨生下的那个弟弟,十多岁时,放学回来会帮着洗衣,烧饭。高中毕业,当年没考上大学。自己坚决不再去复习和高考,她感到不应再增加叔叔们的负担。后来,吴叔叔给她找了这份工作。她一心只想着把工作做好。也就是这样,次日,在她生日这天,她也丢不下“不急的”活,一上班就开始为骷髅标本扫灰去尘。
她仔仔细细地一个个、一处处用小毛刷刷着。到第13号标本时,也快到下班时候了。她想:不就最后一点活了嘛,还是全部干完了再走。人家说13号骷髅标本可怖,可她看了一下却感觉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再细看反而感觉这具标本的骨架更显得匀称……。她毫无疑心地开始干活,先刷头颅,在刷眼骨窝时,只感到毛刷有如沾着水珠似的,有点湿乎乎,怎么回事?接着刷肩甲骨、锁骨……咦,这锁骨也有异常,像是折断修复过的。
“骨折过?”她说出这话,自己感到好笑:我在问谁呀?
突然几滴水珠落到她的手背,她一看,发现那水珠是从两个眼骨窝里淌出来的,是泪水!?……。家燕惊得愣住了。
有冤情?有痛苦?奇!回家路上她就一直这样想着,忘了自己的生日,忘了去买海鲜。吴叔、钟姨问她,她只说:“忙活,忘了。”她不愿让他俩为自己担心。
家燕亲见了第13号骷髅标本流泪的怪异事情后,她没有声张,也没有恐惧。在不可思议的好奇后却萌生了隐隐的同情。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从此对这13号给了更细心的维护。
这天,吴副教授带学生到了标本室,面对实物讲解人体骨骼结构。他一来就叫家燕把13号标本移到中间。
“同学们,前些天闹鬼的谣传满天飞,今天我们就选这个‘鬼主’作样本。”吴道德讲话很风趣,加上任教前当过几年外科临床医生,有理论有实践,学生爱听他的课。他接着说:“什么鬼呀怪呀,其实都是活人心怯所致。你们看这一个个骷髅,又脏又丑的,看了就令人厌恶,厌恶了就心怯,就畏惧。谁愿意多看呀!可是,这骨架包上了肉包上了皮,会动会说,这就是我们一样的活人。你看这13号,不高不矮,骨骼均称,活着时该是个大美人呐,迎面走过时说不定你们还会回头看上几眼!”
课前的开场白,引起了一阵笑声。
“安静了!现在言归正传。”接着他开始授课,拿着教鞭指一处讲一处,从头骨一直往下讲。当他的教鞭指着左锁骨时,他说错了嘴,把左锁骨说成右锁骨了。又引来学生们哈哈的嘻笑声,而他却没反应过来,反而提高嗓门喊:“只顾嬉笑,看清了没有!”
他的喊声一落,一声声“看清了没有!看清了没有!”的喊声,像是山谷回音,接连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大,震得他头昏脑旋,随即出现身体站立不稳,……他无法再讲解下去了。他自己和学生们都以为是血压急性升高,在家燕和学生的撑扶下他回到了办公室。
吞了片降压药,喝了一杯开水,在沙发上静卧了一个多小时,头脑惭惭清醒了。他感到这13号骷髅标本确有些神秘。他对家燕天天要接触它感到担忧。
“家燕,我没事。你去把搞卫生的那个人找来。”
家燕领进来一个30岁上下的女人。吴教授吩咐她们,两人都在同楼干活,今后工作互相帮着点,特别是上标本室时,两人一同去,也好有个伴。家燕想:真是好叔叔。她俩走后,吴道德决定对神秘的13号标本再去仔细看个究竟。
标本室空无一人,他走向标本前,细察骨架,那根略变位变形的左锁骨一下吸引住了他的视眼……。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伸了手去细摸细辨那块骨头。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该是巧合吧!?惊讶、内疚、痛楚一齐涌上心头。与此同时,从尸骨向手心传来的冰冷瞬间传遍全肢、全身,麻痹了的手己无法动弹。
待到家燕和清洁工来锁门时,才发现吴叔叔还手搭在锁骨上。家燕帮着一抬了下手,才得以松开。
一直到吃晚饭时,吴道德的手还是没有知觉,拿不住筷子,动不了汤匙。家燕后悔没有把自己亲见的13号怪异事早告诉吴叔,她歉疚地说:
“都是我不好,我该早告诉你不要去动它,……”
“什么也不要说了,”吴制止了她的话,又对钟茹说:“你们也另找个地方实习吧,医大标本室确有点邪门。”
钟茹感到今天丈夫说的话倒真有点邪门,哪像是高知讲的话。所以她仍执意不变实习地点。
这晚,吴道德彻夜不寐。一桩桩陈年往事,又展现在面前:
三十三年前,父亲被押往大西北劳改,母亲病故,孤单无依的他,随着大批城市知青下放,来到江西某县一个开门见山的小山庄。
低矮的小房,几个知青,朝耕夕锄,春插夏收。两、三年后,同伴走的走,调的调,只留下他这个“黑五类”子弟。
一双同情的眼睛,一声悄悄的问候,一包悄悄塞过来的炒红薯片,来自一个山村姑娘――胡小芳。衣衫破了,她偷偷地给补了;淋了雨,那位白发大娘熬了碗姜汤,让姑娘送了来,……
一次生产队搞付业砍树,在大树倒下的那一刹那,有人把自己往远处一推,树枝把推者打倒了。救他的是她!她的左锁骨却被压折了……
是她的温情给了他活下来的勇气,是她临危不惧的一推救了他的生命。她只读到小学毕业,可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她坚决要他去应试。熬夜自修,黑夜里敲窗递进一碗红糖蛋汤……
医学院录取通知来了,他犹豫,他不想走。提出要与她领了结婚证才上路。
一对红烛,光映四壁,她真美……。
“专心读书,家里有我,你放心。不要三天两头写信,……”
“注意身体,吃好一点,家里养了些鸡,卖了就有钱。” 每次收到她汇来的钱,他眼眶总是湿的。
寒假回去,她说她有了……。
迁校,调整班级后,他马上给她去了信,却久久没有收到回信;二封、三封去信,仍无回信;第四封去信却原封退回,封底一行字“山洪暴发,全家冲走”,盖着一个“大队革命委员会”的红色圆章。他痛心疾首,病了一场。从此再无她的任何音信。
父亲回来了。
一天,父亲带着钟茹,他同校不同班的同学。父亲说:“我恩人的女儿,她父亲是劳改队的管教干部,这些年要是没有他,我早归西了。他却因为我遭了罪,没等到云开日出的这一天,含屈走了,丢下了这孤女。今后,你就当她是你的亲妹妹。”
她温存,她美。他像对待亲妹妹样关心她,日子一久,渐渐爱上了她。大学毕业后不久,两人结了婚。
小芳却在往事渐渐淡没之时出现了――
那天,钟茹上班去了。他是轮休日,午休后,他刚推车出门,住一楼的同事领来了母女俩,说是找他。
“是你!你,你不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竟是小芳。
“五年了,总算找到了。”小芳拉过女孩,嘱她“燕燕,快叫――”
同事问:“客人?”
他没办法回答,拉起小女孩的手,强露笑脸说:“快叫――叔叔!”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在骂自己“你是什么样的人呀。”可面对同事不这样说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时小芳那惊愣的表情,永远也忘不了。
“快进房里聊吧。”他像对待客人似的把她引进门。
“你还在!不是说山洪把你们冲走了!?”
“我才听大队干部说你做了 陈世美,原来当真!”她很激愤,。
这该怎么说起呢?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两个多月没见回音。后来是原信退回,封底写着一家人都让山洪冲走了。这是谁在害我们?”
“我没见过一封信。开初左等右盼不见来信,担心你是病了,三天两头到大队办公室去问,猪头说,死心吧,一个山里妮,没钱没文化,人家是城里大学生,还能要你。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过不久,不仅猪头说,会计、妇女主任一班大队干部也说你是个陈世美。我想无风不起浪,当时就想来找你,可那时我正挺着个大肚子,孩子快临产了。没多久,又遇上天灾,洪水把家给冲毁了,人逃了出来,我娘却留下了半瘫残疾。要不是娘两个月前走了,我还不能来。”
她没有泪,可他的眼眶里已满含泪水。面对容颜憔悴的妻子,他真想抱住她痛哭一场,可他不能。一堵无形的墙隔着两个伤心人。
台上三五牌座钟敲了五下,钟上边墙上是一个嵌着他与钟茹结婚合影相片的相框。他注意到她在看照片时的表情,没有怒目相对,而是显出一种无奈的神态。她平静地问:
“哪年与她成家的?”
“我对不起你,”他拉过小女孩,“对不起孩子。四年无你们一点音信,我听信了那个作恶人的谎话。去年才与她结了婚。”
“她对你好吗?”
他告诉她,她是有恩于父亲的人的遗孤,如实说“人好,对我好。”
讲到这里,他想起钟茹要下班回家了,不时地看看钟。她如果见到这一对母女,会怎么想?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他终于开了口:
“你娘儿俩,先到旅馆住下,让我慢慢来处理这件事。”他求她。
“十多天了,风里雨里,见医院就进去问。” 这时,她抹泪了。他无话可说。“今天终于见到了,也满足了。”她的语调平和,缓缓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旅馆。”
她不要他同去,她说一块走同事问起你说什么好,只是让女儿暂时留一下,等她找好了旅馆,马上来接。临走亲了亲女儿,嘱咐:“燕子听话,跟叔叔在这里,妈妈一会就来。”说完就匆匆离去。背影消失在的口,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钟茹迟了半小时才回到家,一进门就说堵车了,一辆小车撞上一个横穿车道的乡下女人,有人说是女人自已有意撞的。
他“啊”的一声,牵着小女孩从里间冲了出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
“她,她”他结结巴巴说:“喔,是、是找上门的病号,不,是她妈来找我看病的。她才出去,乡下女人?会不会是她给车撞上了?”
他没有出去看个究竟,手却紧紧抱着孩子。不知是怕妻子看出破绽,还是为了不让孩子去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
钟茹问她姓什么?她说姓吴。吴马上接口“喔,古月胡。”问她叫什么?她说人家叫我贵妮,妈妈叫我燕子。问她哪里人?她说青山大队。哪个县?她摇摇头。问她爸爸在家干什么?她说没有爸爸,妈妈说要找爸爸,大队那个猪头要做我爸爸,妈妈和他打架,妈妈被打痛了,找医生看病。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外婆埋到山上去了。
钟茹眼眶湿润了,最也问不下去。
吴道德顺势给妻子说了一大堆“理由”,女孩留下来了。
……
他到医院上班时,就听人说,昨天送来的那个交通事故中丧生的女人命苦,不知名,不知姓。要是当时有亲人在,及时做手术也许还有点希望。当时警车拉了她来,正是下班时间,没有人签字,没有人交钱,找到领导,点头先做手术,可已经迟了……外因性脾脏破裂。
隔天,他一早带了一束素花悄悄地去太平间,可尸体已不见了。
她永远地消失了。
只有一只小袋,几件小孩衣服,一包干红薯片,是她留下来的。红薯片至今还由他保存着,那是在小山村当知青时,她送他最多也是他最爱吃的零食。
……
“猪头要做我爸爸,妈妈跟他打架……”,“猪头说……陈世美,……”定是这个大队革委会主任朱大头怀着不可告人的恶念……,小芳,你苦、你冤!
“快叫――叔叔”,“是她妈来找我看病的”,“先到旅馆住下,慢慢再……”“要是有亲人在……”我真混蛋!我对不起她,对不起燕子,也对不起钟茹。他心里的歉疚,年复一年。
……
钟茹带学生来到了医大标本室,这堂实习课,是让学生认骷髅辨性别、断年龄,按照颅骨绘画、复制原形。钟茹也偏偏要了第13号标本作样本。
当她指导学生画出复原面形图时,怎么好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那个清洁勤杂女工,突然扯了下家燕的衣角,悄声说:
“贵妮,画的有点家你。”
这一句话,像电流一样触动了家燕和钟茹的神经。
“你说什么?”钟茹回头一看家燕,这面 容怎么真有七分像她?!
“你叫我贵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家燕也好奇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句无意的话,使家燕结识了同乡,也引发了钟茹企求揭开长久隐存心底的疑惑的决心。
其实,那个女工便不知家燕的小名,她只是按照她家乡的习俗,对女孩及未结婚的姑娘,用“贵妮”这一方言称呼她。严格地说,这“妮”字只是谐音,当地有它的地方字,即山字下面一个女字,字典上没有,字盘上也打不出。真是无巧不成书,一句无意的话,使家燕结识了同乡,也引发了钟茹企求揭开长久存在心底的疑惑的决心。
女工的确是家燕的同乡,还是青山坞村的人。到这里打工才两三个月。当钟茹问她知不知道二十年前有一对母女来到了这个大城市,她却一无所知。她说下次回家帮着打听一下。钟茹问她村里有没有电话,她告知她公爹家就有。钟茹当即取出手机,女工与家人说了几句问候话,就代问起此事。对方说年长月久的事,得找几个老人问问。
第二天,钟茹在电话上与对方接上了线,证实在二十年前有个叫胡小芳的女人,带了个五岁女儿来这个城市寻找抛妻别女的“陈世美”。
钟茹心里十分沉重,寻思再三,做出了决定。一天,与丈夫说了声“有事出差”,带了家燕年幼时的照片,踏上旅途。
她来到了青山环抱的青山坞村。终于知道了作为下放知青的吴道德,知道了勤劳善良忠孝的胡小芳,知道了天灾人祸给小芳带来的痛苦:洪水毁了家,寄居于大队磨房中,大队革委会主任猪头对这个孤单无靠的女人的罪恶企图和刁难、迫害。当她听着老乡骂自己丈夫是“陈世美”时,内心与老乡一样的感到愤慨。当听说小芳走后没几年,猪头就因贪污、欺男霸女恶行被暴露,被判了刑时,她略感一丝快慰。……
回家当晚,她一声不吭,进了家燕的房间。反手关上门,一把就紧抱着家燕,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滴落在她的衣肩上。家燕以为她在路上受了委曲,不敢细问。吴道德没看见这一幕,感到她这次出差回来后,寡言少语,只疑为工作不顺,身体不舒。关心地问了几次,也只听到冷冷地一两句回答。而他自己又正为心里的疙瘩而郁闷着,也就不再多问。
两天后,钟茹说有工作需要得住学校去。吴道德心里也盘算着这几天去办件不必让人知道的事。
钟茹听了此话,略一思忖,觉得在理,过才回过身来,说:
“你是说那个当时大权在握的猪头害了你们。”
“我对不 起你,没能真正理解你的为人。我一直把这秘密埋在心里,我自私,我怕你误会,怕损害我们的家、我们的感情。当时,小芳突然的意外出现,我没有处理好,是我的错直接造成了小芳难以挽回的不幸,我害得她太惨呀!小芳,我对不住你……”他抱着塑像,泣不成声。
钟茹也哭了。
“叔叔,阿姨,”家燕出现在门口,她不明就里,似自语:“抄架了?”她上前拉开抱着塑像哭泣的吴叔叔。这才看清了那尊型像。
“她是谁?她是――”家燕看呆了。这不是我妈妈吗!
钟茹怕家燕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剌激,缓和地说:“燕子,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来,”她拉过道德,嘱咐家燕:“他是你亲爸爸,真的。你叫声爸爸吧!”
“哪我妈是――”
“我是他的妻子,那肯定是妈妈呀。”钟茹说得很自然,家燕却愈觉糊涂了。
“哪她?”家燕指着塑像问。
“我姐姐。你称她为‘大妈妈’可以吗?”钟茹说。
家燕心里全明白了,真是钟姨的一片苦心呀!她抚摸着塑像,哭着喊:“妈妈,大妈妈。”
“哭吧,孩子,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三人又都成了泪人。
最后还是家燕劝住了两位,哽咽着说:“爸,妈,我们都回家去吧。”
钟茹点点头,说:“等我把塑像缺损处修补好再走。”
没一下,缺损修补好了,这次修补后再没有往下掉泥也无任何裂痕。钟茹想:在离开家的这段时间,塑像的这块缺损,屡修屡破,总是修不好;今天,要回家了,一下就修好了。这是小芳姐的有所暗示?对,她在关注着这个家!当年在她处在故家难生存,丈夫另成家,这进退两难之际,她是为了保全他人平静的生活和幸福,选择了走向这条一去不返的路……。小芳姐,你太善良!也太让我揪心了!
清明节这天,吴道德、钟茹、家燕三人,来到了那块购买下的集镇墓地。他们为小芳建了座遗物冢。在墓穴里埋下了吴道德珍藏二十年的那包红薯片,这是小芳留给他的经她亲种、亲收、亲制、的红薯片,凝聚着她对他一片赤诚的唯一遗物。墓碑前的两个大花圈,分别署着“夫吴道德、女吴家燕敬鞔”、“妹钟茹暨子吴家伟敬鞔”。在大洋彼岸就学的吴家伟是听到母亲的电话叙述后,特请他母亲代为悼念的。
胡小芳的真骨塑像一直陈列在公安专科学校的陈列馆里,周围陈放着花篮。花篮是同学们为祝贺钟茹老师的艺术创作所敬献的。他们为老师高巧技艺而喝彩,更被她的高尚品德所折服。但他们并不完全知道,那个逼真的、美丽的农家女塑像,她曾有一颗比她外形更美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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