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城郊外枫林村,村前碧水环绕,村后山高林密。九爷的家在村尾那棵高大的枫树下,九爷是个孤寡老头儿。
但九爷似乎并不孤独。晚上,低矮的泥房里,孤灯残烛。一碗红薯饭,几条煎鱼仔,舀一碗自酿的酒,九爷眯缝着眼睛,悠悠地喝着。一条瘦瘦的小黄狗蹲在一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伸出舌头,流着口水。
“唉,饿死鬼!”九爷瞧见,歪着头,咧咧地骂着,然后夹块红薯抛向空中。小黄狗跃身而起,接过红薯吞进肚里,又回到原位,冲着九爷摇头摆尾。不久,九爷醉倒,小黄狗把残羹舔得一干二净。
小黄狗是九爷的伴儿,酒是九爷的命。
村前良田千亩,却无九爷一亩三分,他靠酿酒卖酒为生。肚子都填不饱的穷人,没有谁舍得用稻米来酿酒。九爷就租两亩山地,种上红薯木薯,收成除交租和糊口外,就拿来酿酒。量毕竟不多,但九爷有办法,大山中有的是各色野果。夏天的杨梅,秋天的酸枣子、野柿子,冬天的野栗子都是酿酒的材料。他时常背着竹篓,带着小黄狗,钻到大山里采野果。回来后,九爷把野果捣碎、蒸熟,放凉后撒上秘制的酒饼,倒入清洌的山泉发酵几日后,就能酿出醇香的酒。
破旧的家,摆满了粗笨的酒坛。每个酒坛上,都用木炭画着弯弯曲曲的符号,以区分不同的酒品。九爷的酒名扬四村八寨,有人上门,他总乐哈哈地说:“不急,先尝尝!”九爷舀上一小碗递给来人,自己也陪着慢慢地喝。有贪嘴的,把不同的酒都尝了一遍,出门时已摇摇晃晃。来的多是些泥腿子,哪有什么钱?就用稻米和杂粮来换。偶有小商小贩上门,才收得几个铜板。九爷接过铜板,也不数,顺手就扔进一个竹筒里,叮叮咚咚如珠落銀盘,惊了睡在地上的小黄狗。小黄狗猛地跃起身,摇着尾巴绕着竹筒不断地转着圈圈。
甲申年秋,日本鬼子进犯融城,在城里烧杀抢掠。村人担心鬼子侵扰,纷纷拉牛赶猪,拖儿带女,跑到山上躲了起来。
但九爷不走。晚上,两个侄儿上门劝说,他正喝得兴起,瞪着发红的眼睛说:“怕他个卵,来了请他们喝酒!”
两个侄儿知道,他是舍不得满屋的酒,只好摇着头走了。
九月初九的早上,九爷从门前的枫树下扯了一把深绿色的叶子,用石碓捣碎,再用一块粗布包起,加少许水挤出半碗浓绿的叶汁,放在了灶台上。
中午,九爷装锅酿酒。厨房里水汽弥漫,酒香四溢。从酒井槽流出的热酒,滴滴答答地注入酒坛。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呜里哇啦”的说话声。小黄狗警觉地抬起头,“嗖”的一声冲出门去,汪汪地狂吠着。
蹲在灶前的九爷像没事儿般,平静地站起身,伸手在木制酒井上的天锅里搅了搅水,喃喃地说:“又该换水。”便拿走葫芦瓢,把热水舀起,哗哗地泼到灶台后通往屋外的水沟里。
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小黄狗惨叫两声便无音息。像触电般,九爷身子一抖,水瓢“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愣了片刻,九爷的目光落在那碗叶汁上,便伸手端了过来,倒入了那坛酒里。九爷刚用碗搅了两下,木门就“哐啷”一声被撞开了,三把晃眼的刺刀一下子就伸到了九爷面前。
“哟西!”看见酒,三个鬼子兴奋得手舞足蹈。
九爷不理他们,不慌不忙地拾起水瓢,从水缸里舀起冷水,哗哗地倒进天锅里。水添满后,九爷又舀起一碗酒,坐到地上,从灶中扒出几个煨熟的红薯,抓了一个捧在手中,用嘴吹吹,剥去焦皮,咬了一口,再“吱”地喝口酒,眯缝着眼睛,一脸陶醉之色。
三个鬼子站立在那儿,眼露贪婪之色,凸起的喉结像抽了筋般抖动着。忽然,一个鬼子冲上去,抢过九爷手中的碗,张开臭烘烘的嘴,“咕咚咕咚”,把半碗酒倒进肚里,竖起拇指冲着九爷乱叫。另两个鬼子瞧见,也一人抓起个碗,抢着从酒坛里舀起了酒。
九爷倚坐在灶台边,冷冷地看着。
黄昏时分,三个鬼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表情扭曲,肚子胀得像蛤蟆。这时,九爷艰难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弯腰吃力地抱起早已僵硬的小黄狗,然后靠着枫树坐下,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他怀中的小黄狗,此时更像个熟睡的孩子。
秋风乍起,金黄的枫叶像起舞的蝴蝶,悠悠地落在九爷身上。不远处,长着几簇叶子深绿的藤蔓植物,叫断肠草,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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