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万历三年(1575年)福建巡按杨四知在本省巡行,途径建安府叶坊驿,因为赶上大雨无法前行,只好在该驿站住下。
驿丞杨重见巡按大人来到,对待这种代天子巡狩的要员岂敢怠慢。驿丞也是姓杨,毕竟五百年前是一家,彼此互相攀亲,当然了谁的官大谁辈大。已经四十多岁的杨驿丞,喊三十多岁的杨巡按为叔爷,一下就差两辈,两个人相谈甚恰。
杨巡按也喝了几杯酒,略有些醉意便先回房间歇息。杨巡按到了上房却难以入睡,见四面粉墙有不少题字,就走近细看。原来明代的官员都好风雅,题诗作画写字是寻常事,各个驿站或酒馆,为了迎合他们,就专门留有粉墙,让这些人尽情发挥。杨巡按是进士出身,一般的诗句他也看不上眼,忽然一首五律进入眼帘,再看诗名云《妾命薄》,诗云:
旭日转洪钧,园林万树新,
画屏朝弄色,彩槛夜移春。
巢鹊俱堪托,人家尽不贫,
独怜寒谷底,黄叶尚凝尘。
杨巡按再看题款,乃是衢州常山县徐小玉,题于辛未年,乃是四年前所作。得知确实是女人所写,杨巡按便猜想,她应该有不幸的遭遇,那么这个“寒谷底”及“黄叶”到底指什么呢?叶黄必然要从树上飘落下来,不是自弃乃是为树所弃,树乃根本,可以比喻为被根本所弃,那么这个根本是何人呢?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女人呢?
一首才女的诗作,让杨巡按浮想联翩,久久不能释怀。第二天杨巡按离开了叶坊驿前往建宁府,让杨巡按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叫徐小玉的才女,很快又映入他的眼帘。
杨巡按在建宁府查阅往年的卷宗,忽然发现有泉州晋江县鹧鸪巡检司巡检徐材的呈报。这个徐材乃是浙江衢州常山县人,看看病故的时间,乃是辛未年,也就是1571年,九月初七日。那么这个时间,与在叶坊驿所见到徐小玉题诗的时间相同,这个徐材莫非是与徐小玉有关。
杨巡按让书吏们查找徐材的档案,得知徐材于六年前丧妻,只有一女名小玉,徐材去世那年应该是十六岁,如今四年多过去也不过是二十岁,她到底到了何方呢?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命运又该如何呢?徐小玉不是在官之人,档案也不会过多的记载她的事,惺惺惜惺惺,杨巡按怜徐小玉是个才女,也就留下了心,准备方便的时候查访其行踪。
却说杨巡按历经八府之后,又来到了建宁府。在路过叶坊驿的时候,又赶上了大雨,就在驿中住下。此时杨驿丞还没有调动,见杨巡按第二次来到,以为是缘分,就竭尽全力招待,希望杨巡按能够为他美言几句,等到任期满了以后升个官职,也不枉认成了本家不是?
叶坊驿离武夷山不远,绵延青山风景秀美,民居黛瓦白墙与蓝天相辉映,此时正逢初春,绿竹青翠山花烂漫,又在雨后,更显得生机盎然,能不使得人流连忘返?早餐之后,杨巡按信步走出了叶坊驿馆,到一处竹林内散步。本来杨巡按游兴正浓,却不想看到一处坟茔,已经是青草萋萋。走近一看墓碑已经字迹斑驳,依稀可见:故巡检徐公之墓。见到此,杨巡按马上就想到了徐小玉之父徐材。
从卷宗上看,他应该是病故于叶坊驿。因为其家没什么亲属,尸体不便运回原籍,只好由官府出资就地安葬。想到徐材不能够回归原籍,成为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杨巡按也是心伤,便向坟茔作揖祭拜,转身回驿馆。经过一个小沟的时候,因为昨日下大雨,沟内水流湍急,已经不能跨越,只好顺沟而行,却发现水沟土边有粉红色的物品漂动。走近一看,分明是妇女的裙裾。为什么裙裾一角在水中漂动,而大部分还在土里呢?杨巡按不禁产生怀疑,回到驿馆喊来家人,让他们顺着裙裾挖开,却没有想到挖出一具女尸。检验身上之物,发现一块被浸泡的白色罗帕上,上面的墨迹已经模糊,但可以看清“巢鹊”二字。杨巡按马上就想到徐小玉所题壁诗的《妾命薄》,这分明是其在罗帕上,先打好了草稿,然后再题在墙壁上。
说到这里应该申明,这显然是当时文献加以修饰了,一个死了四年的人,又是在南方炎热多雨之地,如何尸体没有腐烂呢,还是妙龄女子,衣服还能如此完整呢?这就是做笔记者所构思的时候,留给大家一种想象,若是一具腐尸骷髅,那又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兴趣呢?不过这个案子却是真实的,是见于正规史料记载的。
联想起驿馆的题壁诗和突然病故的徐巡检,杨巡按寻思这具女尸难道是才女徐小玉,她究竟是遭何人暗算香消玉殒。
杨巡按满腹狐疑地回到驿馆,再寻找徐小玉的壁题诗,墙壁早已经被重新粉刷过了,已经不可能看到了。杨巡按将杨驿丞找来问及此事,但见杨驿丞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稍许平静下来说:老大人,这墙壁每隔几年都重新粉刷,这乃是惯例,卑职也不知道您喜欢哪首诗,卑职要是知道的话,在粉刷的时候留下来就是了。
见杨驿丞答非所问,杨巡按顿时变色,厉声说道:谁问你墙壁之事,本官问你那具女尸之事。杨驿丞见杨巡按发怒,急忙说:那处竹林不是本驿所管之地,故此不知道女尸之事。如今老大人发现女尸,有什么蹊跷吗?是不是请县里的仵作前来验看,查一查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杨巡按被杨驿丞这种不软不硬的话给问住了,本来嘛,在驿馆外面发现死尸,很难说与驿馆有干系,死尸未经检验,也不能说是被人谋杀。那么从挖出的尸体来看,身体上有没有伤痕呢?由于已经腐烂,即便是检验,也难以确定是否为正常死亡。杨巡按也无可奈何。
杨巡按嘴上虽然不再询问有关徐小玉死亡的事情,可是心里并没有放下,从第一次入住驿站看到墙壁上的诗词,到再次入住发现她的尸体,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手牵引着杨巡按一步步揭开这个死亡的谜团。但是,要弄清真像,又该从何查起呢?想到驿丞那种不紧不慢,不拒绝也不配合的态度,杨巡按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最终他决定就从这个最靠近尸体掩埋地点的驿馆开始着手调查,并且很快就想好了行动方案。
杨巡按找出一份文书,要杨驿丞火速送到建宁府,杨驿丞要派驿夫前往,被杨巡按拦住说:此文书非常重要,别人送的话本官不放心,要你亲自去送,立刻从知府那里取来回文赶回来,本官不打算去建宁府了,准备打道回福州府。杨驿丞无奈只好答应,准备了匹马前往府城。在路上杨驿丞将封皮用湿布闷软,拆开一看,哪里是什么文书,分明就是一张白纸,真不知道杨巡按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驿丞敢拆公文呢?这在当时是公开的秘密,驿丞出于好奇,拆开文书阅看,就犹如看邸抄,也就犹如今天的报纸一样,了解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了,《大明律·弃毁制书印信》条规定:凡故意弃毁制书及各衙门印信者斩!但是驿丞熟悉封皮,开拆之后不留痕迹,官府无凭无据,也就无法将其治罪了。
公文被送到建宁府,杨驿丞等待回文,却不想这是杨巡按与知府之间的约定,见到白纸就将来人扣留,杨驿丞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知府扣留,关进密不透风的房间里。
杨巡按设计将驿丞送往建宁府暂时扣押,在他看来,驿站中没了领头人,剩下的驿吏们群龙无首自然容易审问。那么,杨巡按接下来会如何讯问案情呢?如果直接就女尸的死因进行讯问,恐怕会打草惊蛇,思虑再三,他决定采取声东击西的办法。
杨巡按在朝廷设立的驿馆旁发现了徐小玉的尸体,前去赴任的父女俩为什么会先后死于此地呢?他们的死因之间有没有联系,于是杨巡按决定先不提徐小玉,而是编了一个谎言,先从她的父亲徐巡检身上开始问起。
杨巡按打发走杨驿丞,就把所有的驿夫及驿吏召集起来,然后说:五年前有个姓徐的巡检,在京城犯了重罪,躲过了缉捕逃往到福建。听说他曾经到过叶坊驿住宿过,如果你们知道下落,将此人捕获,本官赏银五十两,朝廷得知还会有赏。这时一个驿吏说:那个姓徐的巡检是在本驿病死的,如今埋在驿馆北边的竹林里,老大人是不是记错了。杨巡按说:多嘴!你如何敢怀疑本官,且先记下你的板子,你且说来徐巡检所得何病,可请医疗治?医生是谁?是徐巡检孤身一人入住驿馆还是携带家眷?有无跟从之人?这一连串的询问,使驿吏哑口无言了。
杨巡按喝令手下将其按倒在地,准备大刑伺候。驿吏急忙申辩,愿意一一回答。杨巡按让人放开他,却没想到,他讲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徐巡检从北京领了上任文凭,就回到了浙江衢州府常山县,去接女儿徐小玉。妻子已经死了五年,徐巡检还没有续弦,女儿身边有个名叫秋菊的贴身丫鬟,比女儿年长三岁,一直陪伴着女儿生活。徐小玉时年十六岁,自幼读书习字,写得一些诗文。在路上就写了一些诗稿,入住叶坊驿之后,见粉墙上有人题诗写字,也来了兴致就将诗抄在粉墙上,也没想到这是自己的绝命诗。
杨驿丞设宴款待,因为男女有别,徐小玉不便在席,就先与丫鬟回房歇息。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小玉派丫鬟去看看父亲,丫鬟也是一去不回头,却见驿吏来到房间。黑天半夜的一个男人到来,小玉顿时紧张起来,但见驿吏满脸笑容率先贺喜道:恭喜姑娘,令尊已经将你许配给杨驿丞为妾了。小玉大惊失色,于是说:我父亲将我许配给驿丞无凭无证,你传口信岂能够当真。两个时辰以前我父亲与驿丞饮酒,如果真有此事,也必然是在饮酒之时。可让驿丞亲口来对我讲,说罢就将驿吏推出门外插上门闩。驿吏于是陪同驿丞前来,见大门紧闭,就合力撞开房门,见小玉已经悬梁自尽了,就将其解下来,趁着黑夜抬到驿馆背面的竹林里,草草挖了个坑掩埋了。至于徐巡检是否将小玉许配给杨驿丞为妾,驿吏也仅仅是听驿丞所讲,并不知道详情,而徐巡检确实是得急症而死,其尸体曾经仵作检验。
听到此处,杨巡按终于对徐小玉的死因,有了一些了解,可是他心里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开,既然驿站管事要娶小玉为妾,徐小玉怎么还会死了呢?作为她的父亲徐巡检,完全可以拒绝这门婚事,怎么也会暴毙身亡?父女死亡背后恐怕是另有蹊跷。
于是杨巡按一边派人重新开棺验尸,一边准备提审驿丞。等仵作来到之后,杨巡按令人挖开徐巡检的墓,检验死尸,仵作将一根银钗骨,用皂角水洗过后探入死者的喉中,然后以纸密封,约莫半个时辰将纸包打开,发现银钗骨已经变成青黄色,再用皂角水清洗,颜色不去,便可以断定是中砒霜之毒而死。有了徐巡检被毒死的证据,就有了物证,还缺少一个关键的人证,那就是丫鬟秋菊。杨巡按逐个审问驿夫,得知秋菊如今乃是驿吏之妾,便火速将秋菊捕获,与驿吏一起押赴建宁府,在人证物证面前,杨驿丞也就不得不交代自己的罪行。
原来,杨驿丞见小玉貌美,就生了霸占之心,借着与徐巡检喝酒的机会,提出要娶小玉。徐巡检顿时勃然大怒,没有想到杨驿丞说:老泰山且先别动怒,我已经在你酒中下了毒药,如果你答应就在这文书上签字,我给你解药,如果不签字,你死了的话,你女儿还是逃脱不了我的手,不如顺从我。徐巡检哪里肯顺从,宁死不答应,结果毒发身死。后来的情况,就像驿吏供述的那样,小玉根本不相信父亲会把自己嫁给一个驿站的管事,或许是出于激愤又或许是出于害怕,总之徐小玉最终是选择了悬梁自尽,而相依为命的父女二人也就此在同一个夜里,先后去世了。
徐巡检是个官员,来驿馆住宿要登记,所以其申报徐巡检病故。县太爷派人勘验,杨驿丞花了些钱,也就稀里糊涂报了个暴毙,谁还为一个九品小官而兴大狱呢。却没有想到,被已经认为了本家的杨巡按查获了真情,亦可见在遴选年轻人及未进入官场的人为监察官员是明代的一贯风格,这些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什么顾忌,也就能够认真的履行职责。
杨驿丞当然是难逃一死,而相关的当事人通通作弊,也少不了处罚。杨巡按办完此案之后,让地方官员将徐巡检父女重新安葬,又将小玉所写之诗抄写装裱成卷,让地方官在小玉的坟前焚毁祭奠,算是了结了自己的一份诗缘吧。